南国四十七年，边关战乱，硝烟四起。战火来势汹汹，西蛮以燎原之势眨眼间已拿下九重城关，驻扎凉城修整，不出十日，便会直捣南都。

当今圣上年已老矣，听闻噩耗，一命呜呼，新皇年少，匆匆继位，无人可依、亦无将可用。

忽想起了多年前因失职被贬至蜀地的护国大将军蒙诏，曾领军多年、浴血奋战，是不可多得的良将。蒙诏的妻子是他的嫡亲皇姐，南国曾经的公主长宜，若书信一封，必不能见死不救，或许还有一线转机。

遂命人千里马传音，宣诏护国大将军蒙诏回都护驾，两天两夜的奔驰，马死兵残，信送到了长宜手中。

彼时，长宜手中茶盏落地，持信就去寻蒙诏，待看到已经披胄挂甲、整装上马的丈夫，她不由心里一酸，若不是因为自己，又怎会令他踌躇不得志，窝在这蜀地多年。

“我与你同去！”她也曾英姿飒爽、扬鞭挂马，巾帼不让须眉。

蒙诏未曾阻拦，南都乃是她的家，如今她的家人受难，自该一同回去，拨给她一匹好马。时不可待，立即出发。

然国运已断。

竟是在诏令发出第三日，西蛮兵将便踏破南都城门。西人残暴，又加几日奔图劳累，早已红了眼，一路上见人便杀，直冲皇城，将在皇位上未坐几日的皇帝就地软禁。

天怜南人，在凋零惨败的晚夏南都，应景地降下大雨连绵，冲刷着满城鲜血。

披雨而来的蒙诏、长宜二人，未进城门，便已感受到了空气中的肃杀之气，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到地上溅起一朵朵血红色落花。

“迟了”蒙诏紧缩眉头，低语。

长宜下马，一步步往皇城走去，每一次落脚都比前一步更加沉重，尸首残肢遍地，上至残年的老翁，下至蹒跚的孩童，无一幸免。

这些都曾是她南国的百姓，她自小食的米粮是这些人所栽种，穿的绫罗是这些人所织造，她享受着南国百姓带给南国的富足，却无法在百姓遭难时，行皇室的职责救他们于水火。

国，灭了！

泪水混着雨水一同落下溅起血花，直到行至皇城前，雨势才减缓，换做密密的小雨。

长宜早已满眼红肿，她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。

上面原有的旗杆已尽数折断，取代插在上面的是西蛮的战旗。而战旗旁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，黑色的披风随风轻飘飘地扬起，如同他脸上挂着的笑，那样轻易。

这人！

她熟悉到无需细想，回忆便涌了出来。

“长宜，你看我钓的鱼，大不大？”

“长宜，你喜欢那个簪子？我去给你偷来。”

“长宜，我若不是出身在强盗窝里，也能当将军的。”

“长宜，他是将军又有什么好的，他能陪你这样踏遍三江六岸吗？”

“长宜，我会回来的...”

思绪停在五年前。

他发狠扔下这句，扭头就走，那时也是挂一件黑色披风。

不同的是，那时的他，披风下是粗布短衣，是他的不甘心与凌云壮志；而现在，城墙上的人，披风下是锃亮的铠甲，是满满的野心与阴谋诡计。

长宜只觉眼前一黑，将将就要倒下去。

身后的蒙诏一把把她拉入怀中，护着她，也看向城楼上的人，眼中尽是杀意。

“程北！竟是你？”

蒙诏切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，斩断了刚刚恍惚的回忆。

城墙上的人脸上笑意冷了，“哼”伴着一声冷哼，他一抖披风，竟是直接就跳了下来。

宫墙足有十多米高，也丝毫未见他犹豫，落地时水花四溅，他只单膝半蹲了一下，就稳住了身形，足见其身手极好。

“蒙将军，别来无恙啊，如今我已是西国最勇猛的武将，封官拜爵，你该尊称我一声侯爷。”他轻蔑地嘲弄了蒙诏一句。

而后看向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。

“长宜，五年未见，你可有想我？”声音轻缓，尽是温柔。

长宜不知如何作答，那曾被她刻意隐藏的记忆随着眼前人的出现，再也无法收拢。

可眼下，她国破家灭，她刚继位的弟弟尚不知死活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。

这是国仇家恨，如何能说想！

可若说不想，

她不忍，亦不愿。

“程北，都城已被你攻破，南国已不复存在，你放过百姓吧，不要再屠戮了。”

长宜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，已是在乞求。

“除南国皇室外，降服者，以后皆是我西国的百姓，受我西国的庇护。”

这话说得明白，他知道长宜最担心的是什么。但西皇性情残暴，已下令必须斩杀南国皇室，自然包括刚上任的小皇帝。

“长宜，你以前虽为公主，但已被废黜多年，只要降服，性命无忧。”他继续说着，帮长宜找好了退路。

但长宜思量许多。

她想要保住自己的弟弟，那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了。

她拨开蒙诏护在身前的手，缓缓跪下。

“程侯爷，求您收手，饶了我弟弟的性命吧，他也只才在位几天而已。”

她的一声程侯爷本是尊称，却是惹恼了程北，见她又是下跪，程北大喝一声：“长宜！起来！”

“长宜！”蒙诏也忙去扶她，却感受到她的坚定。

“西皇让我将南国皇室就地斩杀，我却念及你，想着让你们见最后一面，才将他软禁，我只能至此了！”

程北的语气十分不好，他知道长宜性子执拗，却也是没有回旋的余地，他向身后一招手。

“将人带上来！”

立刻有人听令，将已经衣冠不整、狼狈不堪的小皇帝带了上来。

“阿姐......”

经过世事的磋磨，再见血亲，他挣扎着向前，却因无力跑动跌在地上，泥水弄了一身也不在乎，只直直的看向长宜，眼神混沌，已无一丝生意。

他的弟弟，何曾如此狼狈过，自小锦衣玉食，南国唯一的皇子啊。

长宜的心太痛了，扯得她四肢无力。

“长宜，给你一炷香的时间，然后就离开南都吧。”

他亦为臣，有他必须要做、不能徇私的事情。

又指着地上的小皇帝，对着身旁的将士吩咐：“一炷香后，就地斩杀，尸首示众，以慰我西国殊死搏斗、开疆扩土的儿郎。”

这一句声音很轻，却重重斩碎了长宜最后的希望。

这次说完，他便直接转身离开，黑色的披风依然还是那样冷冽。

“程北！”

长宜哭着嘶声喊他，也没有再见那人回头。

程北转身离开时，满脸都是心疼与不忍。他不舍得长宜如此难过，但他不能再违背西皇的命令，多留了小皇帝一日已是惹得龙颜不悦。

悲痛总是一时的，过去了，就好了。

那时他没有想到，一刻钟后，将士带来的死讯，却是三个人的！

长宜死了。

她阻拦将士处死小皇帝，另众将士不忿，欲驱之。几人缠斗起来，混乱之间，小皇帝死于非命。长宜持剑反击不敌时，蒙诏为其挡刀而死。她抱着尸首终是悲痛不已，随之而去。

程北听后飞奔过去，雨水冲刷下的尸体已冷透，长宜紧紧抱着蒙诏，一把穿心刃将他们连在了一起。

长宜，我踏破九重城关，想尽办法与你重逢，你却...

殉夫，呵！

南都的雨，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，即使改朝换代，即使物是人非。

世人皆叹：美人至如斯，何如长相宜。